【观点】何思慎 | 当前的中美关系是“冷对抗“中的非零和博弈

文丨何思慎 台湾辅仁大学日文系（所）教授、日本研究中心主任

国观智库中美关系系列对话会（第三期） 专家观点摘录（3）

【当前的中美关系是“冷对抗“中的非零和博弈】

       中美关系向来难以定性，但很多学者都同意使用博弈的概念。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在研究中美关系，乃至中日关系时都使用这样一个概念的原因。那么，中国和美国在博弈中到底是零和博弈还是非零和博弈呢？换言之，是不是一定要完全打倒对方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呢？如果借鉴左派理论，矛盾基本上是产生在敌我之间，或者是人民内部的，定位不同的矛盾会产生出不同的战略思维。

       就我个人而言，中美关系应该被定位为非零和博弈。在全球化的今天，历史是可以参考的，但我不认为历史会重演，因为我觉得历史是一个巨人，特朗普很难螳臂挡车。我常把资本主义当成一个transformer，即变形金刚。全球化是资本主义的一种变形，是历史的必然，历史已经走到这样的阶段，特朗普要想把它拉回去会非常困难。

       我认为这是一种新的病症，教科书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的答案。教科书里的指导所形成的政策基本上都会造成政策死理，所以这也是各个民主国家或地区，包括日本、台湾、欧盟或美国在内的治理上的非常大的一个麻烦。当前各国政治的变动很快，选民慢慢也在失去耐心。中国有句老话叫“看家三年狗都嫌”，而现在的情况是，三个月狗就咬你了。

       我曾借用经济学里的market failure——市场失灵，但现在我觉得是民主失灵。我们活在这一个阶段是幸运的，也是辛苦的。我们的研究充满了问题，需要去创造一种新理论、新方法来回答，但是我们又没有马克思的智慧，所以这很困难。何况即便是马克思，他知道病在哪边，但是也no solution——无法提出解方。邓小平的方法比较聪明，他曾说过，“前途光明，道路曲折，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我今天将用“冷对抗”来表述中美关系。现在基本不可能发生冷战，因为中国不是苏联，没有办法做围堵。因为全球化，中国大陆的经济跟美国的经济基本上是犬牙交错而非楚河汉界，所以美国很难用所谓的一个containment policy——遏制政策来围堵中国。这完全是一个全新的问题。我经常开玩笑地说，特朗普又把在1980年代完封日本队的那个莱特海泽找出来，莱特海泽那一套基本上在80年代让日本吃足了苦头。

       不过我不认为莱特海泽那样的老方法可以来处理现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问题。特朗普把这个问题都指责到了，他也不只是指责中国了，他也指责盟国。特朗普说中国是个“坏小孩”，但在他眼里全世界的“坏小孩”多得很——日本是“坏小孩”，欧盟更是一个好大的“坏小孩”。隆科（音译）到美国之前曾在演讲里数落北大西洋公约组织里的欧盟国家；他竞选的时候也讲过，欧盟国家基本上是安全的free rider——搭便车者。

【美国保持领先与中国和平崛起存在矛盾，但零和博弈绝非解方】

       回顾历史，任何位居美国之后的“二哥”都会被美国视为挑战，必须加以敲打。80年代的日本是如此，现在的中国也是如此。这不是一个敌我的界定，而是美国为了保持领先地位、永远当“一哥”的对应行为。

       所以中国大陆在看这个问题时，也不应该把账都算在特朗普一个人身上。特朗普也不是“平地一声雷“那样突然冒出来的，他的当选是美国社会的产物。所以我们要去思考，美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总统？美国选民为什么选出这样的总统？另一方面，从美国学界来看，他们的学者，包括我提到过的、研究美国的中国政策的东亚政治学者任雪莉，他们认为尽管阻止中国崛起不是美国的目的，但却是美国的事实做法，美国要确保中国不会压缩到其他周边国家行动和选择的自由权。

       任雪莉在大概四五年前发表过一篇非常能够反映现状的文章，她在文章里使用了historical status——历史的现状来加以概括。她说，美国不愿意看到东亚重新回到“中国主宰一切”的状态。我觉得任雪莉的这个观点跟美国国防部长马蒂斯基本一致，美国国务卿蓬皮奥在东盟外长会议和10+6会议上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提醒这些（中国周边）国家说，我们过去都被帝国所宰制，现在革命已经成功，我们不能让历史重演。不过他想太多了，过去中国所主导的华夷秩序跟西方的西伯利亚体制本身就不一样，更何况现在历史的巨轮基本上都已经驶过这些阶段了。

       事实上中国崛起之后，全世界范围内也很难再回到过去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时期了。不过在我看来，美国人的书没有读好，特别是历史没有读好。今年6月19日马蒂斯在海军学院的演讲很有趣，他提到了明朝，在研究日本的时候，我们会首先研究明朝时期的中日关系。在足利义满任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期间，他向中国称臣纳贡，把自己交到中国手上。这是一个特例，也是日本人眼中的一段黑暗时代。

       马蒂斯说，中国目前有一套长期的计划，北京现在正在以明朝为蓝本，要其他国家成为向北京磕头的朝贡国。我觉得他想太多了，华夷秩序的王道精神，跟西方的西伯利亚式霸道不一样，孙中山早就教过他们了。马（蒂斯）批评中国“一带一路”的时候就点出明朝是中国的模式，“一带一路”和明朝是一模一样的套路。我们在研讨会里面提醒过大家注意，民主党上来之后和共和党是不是一样的套路？像奥巴马的这样的re-balance——再平衡，基本上也是这样的战略的阴影。

       美国之音评论习近平外交时提到，习近平时代中国外交是一个外向型的、不再韬光养晦的模式，但我的文章里也说过，不能把习近平外交简化为对既有秩序的挑战。习近平一开始阐明的外交战略就提到了中国不会取代他国地位，也就是说中国并不会用一套新规则去取代原本的规则。当然，在全球化的时代里，旧的规则有时候需要被补充、形成新规则，不管用谁的规则都一样。我想习近平主张的是国际政治里的民主化换届，以及透过对话去形成一种新的制度共识。我们在研讨会时候也讨论过“韬光养晦”还在不在，我认为“韬光养晦”后面还有“善于守拙，绝不当头”，当然还有最主要的四个字，“有所作为”。

       事实上，（中国）大陆现在也没有头壳划分，大家都了解中国要去实现“大国是关键，周边是首要”的强国梦，而美中破局强国梦就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的梦醒时分。美中存在着经贸或者战略利益的分歧，这是事实，我们也不否认；但我的文章说过中美不会形成冲突或者是冷战的格局。那么什么叫冷对抗？我认为，中美关系并不是非敌即友的关系，它是同时存在竞争摩擦和互鉴支持的。中国大陆跟美国现在存在经贸问题、安全问题，但是很多时候美国需要跟中国合作，中国也需要美国这个朋友。所以我认为零和博弈不是解方。

【日本与台湾将在中美关系中扮演重要角色】

       我认为中国应该建构一个超越历史悲剧的新型大国关系，换言之，要去回避修昔底德陷阱。其实当前国际关系里除了修昔底德陷阱之外，还有一个美国衰落的陷阱。美国没有办法再像过去那样提供public goods——公共产品，这是一个金德伯格陷阱。现在国际政治里面有一些纷扰，包括北韩问题。我觉得金正恩很聪明，他看准了美国廉颇老矣，而中国和他关系尚好。这刚好为北韩创造了捣蛋的空间。

       目前各个国家都在争抢印太战略的创作权。我觉得这反映出一个事实，包括美国在内的很多国家在提到印太战略的时候都包含相同的term——措辞，反应相同的implication——含义，换句话说，印太战略里会不会存在这些国家的一种共同的想象？这是一个问题。

       如果提出印太战略的各国之间没有存在（共同的）经贸或战略利益，这就说明它们事实上对印太战略都有不同的界定，那就不可能形成冷战时期那样的安全同盟或战略同盟，因为他们跟中国之间的利益关系基本上是不一致的，它们对中国有不同的想象。这就是为什么蔡英文一直要加入印太，并且认为一旦加入印太，民进党在台湾的执政就妥妥当当，就可以用时间换取台独的空间。我觉得她想太多了，因为印太战略绝对不是一个冷战围堵的战略。

       另外，我觉得安倍很聪明，他现在基本上就在务实地改善中日关系，因为他认为现在中日相互需要，但中国需要日本比较多，因为在美中关系不好的时候，中国总想把美日同盟稍微拉开。中国这个策略是对的，可是日本也很聪明。我们在跟日本的学者讨论问题的时候，他们经常问何老师，你认为现在日朝关系要改善的话，是金正恩比较急，还是我们比较急？如果中日关系要改善的话，是习大大比较急，还是我们安倍比较急？他们断定谁比较急的标准就是谁让得多。

       现在日本认为习大大稍微比较急一点，所以他们认为现在是个好的时候。在1972年中日建交的时候，我研究了中日建交和中日关系史。当时日本非常得意，因为作为战败国，它可以在谈判里面谈得那么漂亮，还能把一个战胜国似乎压了下去。周恩来总理在实现中日关系正常化的时候是在跟时间赛跑，日本抓紧了这一点，因为他们知道马克思差不多也快寄来邀请函了。所以当时周恩来总理在很多问题上能让就让，因为如果他不做这个决断，中日的建交可能还要拖上好一阵子。田中角荣在自己回忆录里也说到，他当时自己也吓一跳，他不知道会那么顺，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可以在7月当选总理，9月就实现日中建交。

       中日关系另外一个影响因素就是特朗普的America first——美国优先，这让日本怀疑美国不只是在经贸上要当第一名，而且在安全上面也会自私自利。所以对日本来说，它当然不是要放弃美国，它还是要把美国给拉回来，只是会运用一些手段。这比蔡英文要聪明的多，它会利用“隔壁老王”——中国。我今天在外交部也说了，中日关系的改善基本上是战术性的，日本的战略还是要去巩固美日同盟，这没有变。

       对中国来讲，适度把日本从美国拉过来，并且在周边外交里搞好中美关系，这基本上可以稳定中美关系。这也是一个看紧台独的方法。安倍绝对不放心把自己交给特朗普这种人，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特朗普这种人下一秒要说什么话。日本要避免在同盟里面被抛弃，但事实上美日之间永远存在所谓的同盟困境。与日本相反，蔡英文可能没有这样的外交避险行为。我认为台湾最好的避险行为还是赶快利用“九二共识”重启两岸关系，这能让台湾在美中博弈中获得安全，也可以实现其利益极大化。不过我的话不代表台湾现在主流的价值，我们经常在台湾发表这样的言论，这基本会被定位为食古不化。实际上食古不化的不是我们，我常常说，“潮水退了，谁没有穿裤子就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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